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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4章 退婚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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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4章 退婚(下)

◎“朕聽聞你已被此女魅惑。”◎

從“無名小館”離開之後, 沈子梟徑直進了宮。

他告訴崇徽帝自己與晁東湲兩廂無意,請求他打消賜婚的念頭。

崇徽帝聽罷,只把玩著手上的念珠, 戲謔問道:“是不娶晁家女, 還是以後都不娶?”

沈子梟早已決意永不再娶, 可還是答道:“以後自會納其他人進門, 只是兒臣不願誤晁家小姐終身。”

“是麽,吾兒何時也有婦人之仁了,竟會考慮一個女人的終生?”崇徽帝淡淡笑道, “還是說, 你考慮的並非是晁家姑娘?”

崇徽帝的眼神很淡, 卻如鉤子般直直抓住人的心:“朕卻聽聞你對那昭國公主甚是喜愛,怕不是為了她才打消納妃之念吧?”

沈子梟神色從容, 說道:“父皇明鑒, 兒臣絕非此意。”

“是麽……”崇徽帝把玩手中念珠, “可朕耳中已聽聞不少閑話,說你已被此女魅惑。”

沈子梟垂首沈默。

崇徽帝的多疑和試探,他怎會看不出?

魚與熊掌,向來不可兼得, 可他偏生是一個非要勉強的人,如今既已選擇打亂從前的計劃, 少不得要重新排兵布陣, 那麽接下來走的每一步,都得比之前更加如履薄冰,步步為營。

他大腦急速運轉, 豁然想到一個崇徽帝絕不會懷疑的借口。

可靈光乍現的同時, 胸腔驟然襲來痛楚。

他咬緊了牙關, 不讓自己顫抖——

對不住了。

對不住了,母後,我要打擾一下你。

“父皇,您非要讓兒子說實話嗎?”沈子梟緩慢地擡起頭來,眸中一片黯淡。

崇徽帝被他的眼神扯痛了眼睫,卻只是極短的一瞬,皇家無父子,何況是天子與太子,他很快便恢覆審視,漠然地看著他。

沈子梟見狀,只是嘲弄一笑,說道:“兒子並非心儀於迎熹,愛護她不過是因為她有一雙與母後極為相像的眼眸。”

崇徽帝猛地一怔。

他低下頭來看了眼自己的胸口,奇怪的,竟空無一物,可為何,他感到尖銳的、如同被利器刺穿的疼痛?

有多久了,有多久不曾有人在他的面前提起她?

他以為他都忘了,結果只是記得更深。

如同一片碎掉的瓷片,本來插在身上,隨著年歲更疊,悄然埋進了血肉裏,於是剜出來的時候,疼的人以為自己就要咽氣。

可是哪那麽容易就會死呢。

老天爺便是要讓人老成枯朽腐敗的樹皮,再把往事在人心上磨啊磨,直至筋骨寸斷,血肉模糊,讓人疼的連咽氣都難,才肯把人活埋。

念珠驟然崩裂在手中,幾十顆渾圓的珠子,骨碌碌散落一地。

沈子梟如一塊固執的石頭,一動不動望著崇徽帝。

那一刻他心底湧上了前所未有的報覆的痛快,滾動的珠子像是在他心上舞動,雀躍,歡呼。

崇徽帝很久之後才開口說話,他道:“你若真心沒有被美色迷惑,也要拿出行動來才是。”

這便是一國之主的堅忍與決心。

縱是上個瞬間,還痛苦到失態,可呼吸之間,就已經恢覆如常。

沈子梟見怪不怪,總歸是應付完了這一關,他恭順垂首,掩飾掉眉宇之間多餘的神色,說道:“兒臣今後必定加倍勵精圖治,為父皇分憂。”

崇徽帝淡淡地看著他,很久沒說話。

這會兒理智恢覆,他倒是有了別的感受。

取消與晁家聯姻,只會折損東宮勢力,而這件事不正是他樂見其成的嗎?

冊封太子短短四載,他已深知沈子梟的魄力與能力,江山後繼有人,他不會動廢太子的念頭,可正因這個太子才能蓋世,倒顯得老皇帝不中用了,這幾年坐在龍椅上,他常感如坐針氈。

臥榻之側,豈容他人鼾睡?

帝魂猶在,豈能任由太子勢力漸漸大過天子?

何況這個太子,與他還有“殺母之仇”。

若沈子梟真是被兒女情長所牽絆,反倒讓他放心。

有軟肋的人,用著才趁手。

崇徽帝沒再問什麽,只說:“既如此,你去回紇走一趟吧,巡視邊疆本就為國之重事,本念你要納妃,想另尋他人前去,現下也不必費事了,就由你親自去一趟。”

沈子梟跪地說:“兒臣遵命。”

崇徽帝身邊的穆公公親自送沈子梟出上元宮。

沈子梟一直在回憶崇徽帝的話。

他自認在外對江柍不過尋常以待,崇徽帝又是如何得知他對江柍喜愛有加?縱是朝中三兩句傳言,也不至於被這樣疑心忌憚。

他不由沈了下來。

最近發生的事情,讓他深感太子之位岌岌可危,一來是刺客之事,二來是崇徽帝的疑心,而江柍的身份也一直是他心頭陰霾,讓他不得不揣度昭國背後的陰謀。

“殿下,上元宮裏還需要伺候,奴才就送您到這,天氣炎熱,還請殿下早些回東宮,免得中了暑氣。”穆公公一番話,把沈子梟的游魂叫了回來。

因穆公公是崇徽帝身邊用了三十年的老太監,相當於半個主子,沈子梟一向對他恭敬有加,聞言便頷首笑道:“多謝公公。”

又道:“天氣愈發炎熱,近日除了孤還有誰來上元宮請安嗎?”

穆公公想了想,道:“陛下苦夏,懶得見客,唯有太傅偶爾來陪陛下下棋。”

一旁的小寇子眼睛骨碌一轉,想到:“昨兒個恭王來請過安,前幾日賢王送了幾盒宮外的馃子來。”

賢王是沈子梟的八弟沈子機。

聞言,穆公公“啪”的一掌打在小寇子的腦袋上,直把他的帽子都打歪了,斥道:“糊塗東西!太子爺面前你也敢賣弄機靈,冒起尖來了?”

小寇子忙不疊跪下,只道:“太子殿下恕罪。”

沈子梟定定地看了眼小寇子,只道:“他年紀小,公公不要責罰他,原是隨口一問,沒有旁的意思,還望公公好生照料父皇龍體。”

說罷,沈子梟轉身離去。

穆公公在原地站了許久,見人走遠了,才瞥了眼小寇子。

朝中爾虞我詐,事關幾位王爺的事,那是能不提就不提,省得一不小心惹火上身,平白害了自己。

可這小子倒好,這麽快就想為自己謀出路?

實在是年輕沈不住氣啊,以為身居顯位能有多好,卻不知平平淡淡才是福報。

穆公公嘆道:“宮中當差,要緊的是‘慎言’二字,你這樣不知忌諱,就在太陽底下好好跪著,不到日落西山不許起來。”

此刻正值晌午,一天中最熱的時候,便是磕一只雞蛋到地上也能頃刻煎熟了。

若是跪到太陽下山,豈非曬化一層皮?

小寇子嚇得一抖,眼看就要求饒。

穆公公卻已轉身回了宮,他忿忿搭下眼簾,只憋了一口氣,在日頭下端正跪好。

恰好沈子杳與王依蘭攜小世子進宮來給崇徽帝請安。

遠遠便看到有一小太監,正跪在上元宮門口。

日頭正毒,這人原本一張白凈的臉早已曬得又紅又紫,嘴唇都發白起皮,衣服上生出白色的汗痕,又被新的汗水打濕。

王依蘭見狀便有些不忍:“都是人生父母養的,何苦這樣罰他。”

聞言,小寇子擡起頭來,很快又虛弱地垂下腦袋,道:“奴才參見騫王殿下,參見騫王妃。”

王依蘭只看向沈子杳,有不忍之意。

沈子杳笑笑,讓她先進宮。

而後問道:“你犯了何事,誰人罰你?”

小寇子艱澀地咽了口唾沫,才道:“回稟殿下,是奴才說錯了話,才叫穆總管責罰。”

“哦。”沈子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,才道,“你起來吧,等會兒本王去給穆公公說一聲就是。”

小寇子聞言眼眸亮了亮,轉念一想,他在穆公公手下當差,若不做全了規矩,只恐惹穆公公不快,而騫王又不可能次次救他,他何必只顧眼前不顧以後呢。

他儼然要中暑暈倒,卻仍舊堅持,說道:“請王爺不要為奴才浪費口舌,奴才有錯,需得罰過才能經心。”

沈子杳先是微驚,而後是意味深長,喃喃一笑:“倒是個挺可愛的奴才。”他翹起嘴角,說道,“那你就跪著吧,先學會跪,日後才能挺直腰桿,站得漂亮。”

小寇子一驚,擡起頭來。

而沈子杳已經入了上元宮的大門,視線的最後,只留給他一截兒袍角。

小寇子卻久久凝望,眸子像被水洗過似的透著亮。

*

出宮之後,沈子梟命鄭眾傳謝緒風和楊無為到東宮議事。

得知沈子梟向崇徽帝提及與晁家退婚之事,楊無為甚為擔憂:“殿下,退婚一事,微臣很難讚同,聯姻對於殿下鞏固勢力百利而無一害。”

沈子梟說道:“你說的這些,孤何曾不知,叫你們來,不是想聽你們反對,而是想與你們商量接下來的路該如何走下去。”

謝緒風輕輕垂下眼眸,思慮了片刻,說道:“我倒覺得不必過於擔憂。過去幾年您太過完美,完美到連上天都格外垂憐,不然怎麽陛下去泰山祈福都沒用,殿下一去瘟疫就消散了呢?一個人最大的不完美便是他的完美,如今您也會行差踏錯,也有好色之嫌,您不再完美,反而成全了所謂的完美。”

沈子梟如何不知,鋒芒太露會遭陛下忌憚。

可身處其位,他必須讓所有人知道,他當得起一聲“太子”。

既不能藏拙,那便大放異彩。

要讓人懼怕,敬畏,望塵莫及。

謝緒風單手把玩著明河共影扇,有一搭沒一搭地轉動著,邊思索邊說道:“何況,我瞧晁家父子是忠臣,不會因殿下退婚便生出不二之心,現下要緊的是回紇之旅。”

提起此事,楊無為忽而想到什麽,說道:“微臣倒是想起一事,不知殿下可知‘朔月國’?”

沈子梟眼眸閃爍了一下:“你是說西域那個與回紇接近的小國?”

謝緒風也想起此國,接著說道:“朔月國所處之地,邊緣是與山地連接的礫石戈壁,中心是遼闊沙漠,東北方黑山連綿,邊緣和沙漠間的平原和綠洲上便誕生了朔月國。”

“正是。”楊無為拈髯笑道,“微臣還在蓬萊洲上做道士時,曾聽聞朔月王手裏有一支三萬人組成的神兵,這支神兵只聽令牌調遣,若殿下拿到兵符,豈非如虎添翼?”

謝緒風問道:“此事先生怎會知曉?”

楊無為笑道:“楊某行走江湖多年,豈是白走的?你可知讀萬卷書,也不如行萬裏路。”

謝緒風向他一揖:“晚輩受教了。”

楊無為亦拱手笑道:“霽川居士謬讚,不敢不敢。”

謝緒風又道:“可是這兵符若是強奪,對方必定拼死反抗,哪怕取勝,朔月神軍損兵折將,又有多少用處?何況既已動武,對方定不會真心歸順,而一旦交戰,必定打草驚蛇。要得此物,實在是難。”

楊無為也知道取兵符不易,若一個不小心走漏風聲被崇徽帝知道,怕會陷入猜忌和紛爭之中,一時也拿不定主意。

便望向沈子梟,問道:“不知殿下的意思是?”

沈子梟只道:“如此說來,孤恰好可以趁巡視回紇之時,去朔月國走一趟。”

這正是楊無為想聽到的話。

當下便連拍大腿,笑道:“如此甚好啊!”他道,“其實兵符雖難取,卻也不是沒有法子,半年前我曾聽我一個去往朔月游歷的道友說過,朔月國內正鬧匪患,那黑山上梁國殘部屢次襲擾朔月百姓,若殿下能幫朔月王解決這個心腹大患,兵符豈非手到擒來。”

沈子梟心中一凜。

黑山之上?獨孤曜靈。

他心裏陡生殺意,只笑:“那道正好一石二鳥了。”

沈子梟主意已定,便不再猶豫。

他起身說道:“既如此,二位回去等孤消息吧。”

謝緒風拱手告辭。

楊無為卻沒有動彈,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。

沈子梟會意,只等謝緒風離開,他才問:“先生找孤何事?”

楊無為斂起方才嬉皮笑臉的神情,正色道:“殿下退婚是為了太子妃娘娘嗎?”

沈子梟登時冷了下來:“這不是你可以過問的。”

楊無為會心一笑:“那便是了。”他看著沈子梟,十分誠懇,“殿下,微臣理解年輕人的沖動與熱情,但微臣希望殿下明白,這些都是虛無縹緲的東西,年紀大了,便會消散得無影無蹤。而權力,殿下手中所掌握的可為天下人謀福祉的權力,才是永恒不變的。微臣希望輔佐的是天下的明君,而非太子妃一人的夫君。”

這些話沈子梟如何不知,只是他從來都桀驁,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能力和決心,又最不喜歡杞人憂天,便回道:“只要二者不沖突,又何必糾結那麽多。”

“總有一天會沖突。”楊無為說了句篤定的話。

說完便笑著離去了。

出了東宮的門,楊無為到城南的寶聚齋去。

他半月前送去一只摔漏了的汝窯白瓷花瓶,不知此時工匠修補好了沒有。

楊無為一路上都在想沈子梟和江柍的關系,馬車緩緩行至寶聚齋的門口,他稀裏糊塗下了車,直到小廝叫了他一聲,他才發現不知何時沈子杳竟出現在眼前。

他匆忙行了禮,又道:“騫王殿下是要買古玩字畫嗎?”

沈子杳便笑:“本王剛從宮裏回來,來拿前些日子為王妃定下的一套紅玉茶盞。先生想些什麽呢,為何這樣出神,連本王叫你都沒有發覺。”

楊無為搖頭失笑道:“只是出神而已,沒想什麽。”

沈子杳道:“既如此,一同進去逛逛吧。”

楊無為躬身笑道:“不敢。”又道,“王爺請。”

沈子杳笑了笑,才走進去。

作者有話說:

如同一片碎掉的瓷片,本來插在身上,隨著年歲更疊,悄然埋進了血肉裏,於是剜出來的時候,疼的人以為自己就要咽氣。

可是哪那麽容易就會死呢。

老天爺便是要讓人老成枯朽腐敗的樹皮,再把往事在人心上磨啊磨,直至筋骨寸斷,血肉模糊,讓人疼的連咽氣都難,才肯把人活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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